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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珠 一个藏族村庄的生态自觉

发布时间:2017-12-14 9:15:49

文/《中国周刊》记者刘霞
摄影/《中国周刊》记者 杨剑坤
支持机构/香格里拉可持续社区学会
责编/刘霞

从云南迪庆州维西县塔城镇出发,沿着从原始森林中穿过的盘山公路向西蜿蜒而行,一边是高山,一边是小溪。一路上云南松、柏树、大叶杜鹃、小叶杜鹃、栗树杂相交错,在正午的暖阳下怡然挺立。这条曲径通幽的小路伸向巴珠村。

巴珠村是一个纯藏族居住的村寨,藏族人口占全村人口的99%左右,非藏族人口仅是几位外来务工人员以及嫁入本村的纳西族妇女。

藏语“巴珠”的“巴”是四川巴塘之地,“珠”是逃亡、逃走之意。“巴珠”意即从四川巴塘逃来之人。传说八百多年前,四川巴塘有位藏族头人,带领13名童男和13名童女逃离巴塘,向东而行,来到现在的巴珠村所在地,看到这里山青水秀、风景如画,便决定在此定居。这是关于巴珠人祖先的最早传说。

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工作人员协助巴珠村民开展了野生动物的调查,记录了巴珠兽类多达二十多种。如小熊猫、藏毛冠鹿、赤麂;猕猴。

到过巴珠村的人都会惊叹于巴珠茂密和广阔的森林。在巴珠村约8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森林覆盖率竟达到惊人的98.2%。

在复杂的社会生态中,偏居一隅的巴珠村,成为如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2002年,香格里拉可持续社区学会(下简称香格里拉学会)会长刘蕴华在当地颇有名望的僧人南珠堪布的引荐下,到巴珠村考察。在巴珠村,她每天都能看到这样一个场景:清晨,村里的妇女代表都会背上背篓,轮流巡查数百亩山林,监督举报乱砍滥伐的行为,她们被亲切地称作“妇女巡山队”,而这全是由致力于生态保护的村民自发组建的。

民间自发组成的环境保护做得如此之好,令刘蕴华深感意外。之后她为巴珠村的妇女巡山队申请到了10500元的补助款项,作为妇女巡山队的鼓励资金,并分别发给21个小组妇女巡山队以表示鼓励。

从那以后,香格里拉学会在巴珠村开始了持续性的服务。

传统的力量

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作为云南省最大的林区,迪庆州的财政收入约80%来自于木材,不少群众也靠砍伐、加工和运输木料为生,原始森林遭到“掠夺式”采伐。过度的毁林开荒也加剧了泥石流、山体滑坡等自然灾害。

而巴珠作为维西县塔城镇森林植被最好的地方之一,曾经也差点难以幸免。在巴珠村的一间小卖部,一位老人告诉我们说,当年塔城地区政府曾引进伐木企业要采伐巴珠所辖的很珍贵的原始森林,与村民协商,帮助巴珠修路,并给予经济和农业技术上的援助,被巴珠村民严词拒绝了。后来,伐木队曾试探性地进来采伐,巴珠村民集体抗议并表示如要强制采伐,将到州和省里反映情况。在村民的联合抵制下,伐木企业最终无功而返,巴珠的这一片森林得以保存。

在刘蕴华看来,巴珠森林得以很好保护的最重要原因,在于巴珠拥有良好的结合了传统宗教思想和现代管理方式的生态文化体系。

巴珠是藏族古典热巴舞的故乡,它产生于公元11 世纪。今天,每到新年或是重大节日和宗教法会时, 巴珠人仍会穿戴上传统的服饰和面具,舞起热巴。

巴珠属于藏传佛教直贡噶举教派(白教)来远寺的属民范围,“藏传佛教讲求众生平等、杀生造孽等思想,对巴珠的影响很大,信仰的力量是能直接指导和限制现实生活中人的各项活动的,”刘蕴华说,“巴珠村民把花草树木都当成与人平等的生命,因此不能随意杀生、剥夺他们的生命”。

和藏区的其他村寨一样,巴珠同样有神山信仰。巴珠周围一共有8座神山,不同的神山有自己的性别和特点,在其中一座被村民们誉为“男神”的神山脚下,一位煨桑祭拜的村民解释说,不能在神山下大声说话,也不能在这里捡柴火,更不能砍树,就是已经枯死的树也不能带走,要不然会惹怒山神的。

浓厚的神山信仰观念深植于几乎所有巴珠人的内心,人们对此毫不怀疑。因此,在这样严厉的基于宗教信仰的自我控制下,巴珠村民自主的保护山神、保护生态,以获得山神的庇护。

在巴珠村,木瓜是村民家家种植的经济果木。因为木瓜易于管理而且长满刺,又不像乔木一样高大,种在地边的木瓜便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围栏,牲畜无法穿过。当人们逐渐认识到这点以后,便主动在田边地埂种上木瓜。目前,巴珠全村已经全部形成了生态围栏,完全取代了过去依靠木板做的栅栏。

村民相对安全的生产生活方式,无形当中也成为巴珠森林得以很好保护的一个重要原因。

古老的藏族传统文化在巴珠得到很好的传承,藏绣、传统祭祀等,吸引了众多自然爱好者和生态旅游观光者的到来。

一棵树的生命力有多大

刘蕴华认为,巴珠基于社区的自然保护已有了一些基础,但要达到自然资源高效的、可持续的管理,还需在社区个人和集体的层面系统地加强自身能力建设,并建立起一个更有效的长期的生物多样性保护和管理机制。他们将包括8座神山、托克拉小组和说主角小组所管辖的林地划分为社区核心保护地,面积超过了9平方公里。

2013年,巴珠社区保护地被纳入全球环境基金小额赠款计划(GEF SGP)项目。国际国内先进的管理理念、管理方法、管理技术和项目资金、设施设备的注入,把巴珠的生物多样性保护工作推上了历史的新高。

在GEF SGP的支持下,香格里拉学会在巴珠建起了民间自然保护区。刘蕴华表示,“巴珠民间自然保护区”这一机制,以支持社区生物多样性保护能力的提升为己任,探索社区如何在有效的保护巴珠生物多样性以及与之相关的民间文化传统的同时,帮助群众提高收入,改善生计,使之从生态保护中获益,走可持续发展的道路。

“我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们想做的,比如经费支持他们购买太阳能设备、建沼气、种植中草药、发展林下资源、做藏文培训、做妇女健康培训。”刘蕴华说。他们还成立了专业的合作社,有药材、玫瑰、木瓜种植,木瓜卖到了四川、广东,玫瑰卖到昆明制成鲜花饼,村子里常有外地商人来收购药材、水果、菌类。

在巴珠村,最有人气的地方是由香格里拉学会与巴珠村共同建立的巴珠社区学习中心。这是一座两层藏式楼房,设有议事室、学习室、活动室等,建筑面积约300平方米,占地面积约1亩。社区学习中心的管理人员由社区村民自己选举产生,“能人带村”,对社区个人和集体的学习和能力建设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

古老的水磨坊经过维修,重新转了起来,村民们说,用它磨成的青稞面,比起使用现代化机器制作出来的,味道好多了。巴珠村民的收入主要靠生态种植和林下产业。白芸豆主要出口日本,重楼、食用玫瑰、木瓜等高山资源已变成“绿色银行”。

金玛茸是社区学习中心的骨干,村里大大小小的活动上都能见到他作为组织者的身影:香格里拉学会为药材基地和食用玫瑰基地免费安装太阳能杀虫灯,他为村民介绍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禁止滥采松脂的宣传活动上,他告诉村民,采割松脂会导致松树生长受到严重影响,甚至会出现死亡。他慷慨陈词:一棵树的生命力有多大,我们为什么要保护它?

香格里拉学会巴珠项目官员余建平见证了金玛茸的成长。他说,别看金玛茸现在出口成章,动不动就什么“小气候”“生境”这样的环保专业术语,他以前可是内向腼腆,跟人说话都脸红的。社区学习中心成立后,通过不断地学习和培训,金玛茸的改变慢慢显现,自信心得到很大提升。余建平曾带着金玛茸和村里另外一个小伙子到广西参加“朴门永续设计”培训,这是一套起源于澳洲,让一切设计为地球生态可持续而服务的理论。一次,国家林业部门的领导到巴珠村考察,让余建平意想不到的是,大会上,在国家林业局的一位副处长讲到关于生态移民的话题时,金玛茸竟然自己走上台去插话,他反问那位副处长:如果生态移民,那让我们搬到哪儿?

他们对这片土地的爱,超出任何外人

在全球环境基金小额赠款计划(GEF SGP)项目资助下,香格里拉学会邀请专家对巴珠鸟类进行了本底调查,初步记录了巴珠村及周边3公里内鸟类已达205种,其中,包括一级保护鸟类4种,二级保护鸟类18种。

2015年,香格里拉学会请人来调查巴珠的森林资源,来做调查的人都是很懂植物的专家,他们一进来就感觉撞进了一块宝地,当然有的人就此打上了这片森林的主意。有一次,刘蕴华发现路边都插上了一个一个的牌子,上面都写着好几个与植物和中药有关系的大单位的名称,“他们把牌子插在那里,感觉好像是他们的地盘一样”。阳光下,这些牌子非常刺眼。刘蕴华当时就心想,可能坏了!她预感到接下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果然没多久,就传出了有公司要在村里的某个地方建疗养院的消息。并且事情进展得很神速,没过多久,涉地村民的征地协议都签好了。

铁丝网围起来的区域,是村里的松茸可持续发展示范基地,它为保护松茸生态环境,促进松茸产业的可持续发展探索出一条现实的路径。

就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事情的转机出现了。一封巴珠村民的来信被递到州领导的办公桌上,信中,这位村民陈述了巴珠生态的重要性,表达了对外来商业行为进入后有可能对巴珠带来生态破坏的担忧。与此同时,国内某位著名的环保记者也关注到此事,并就此奋笔疾书。州领导意识到此事有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立即叫停了这个项目。

刘蕴华说,巴珠村民对生态保护的重视,超出了她的想象,“村里的小伙子,他们没什么学历,但他们有非常丰富的知识,山上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他们大多都认识,只是说有不同的命名方式。他们对这片土地的爱,超出了任何外人。”

直到今天,村民们仍时不时地谈起这件事,对此事的思考也更加深刻和理性,“我们用行动阻止了外来的商业行为,但也有可能使巴珠失去了一次大的发展机遇。”金玛荣神情凝重地说。

让松茸每年都有得捡

在巴珠,松茸、羊肚菌等林下资源带来的收入,占到了村民收入的30%以上。松茸从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开始走向市场,由于经济价值高,市场需求量大,开始出现不合理的采集行为,松茸的产量和质量均受影响,面临枯竭的危险。

为了让松茸资源可持续地采摘和利用,从2013年开始,香格里拉学会在石家本小组成立了松茸可持续示范管理基地,以期用永续发展的管理为整个巴珠村的松茸产业做一个前瞻性的示范。

在示范基地,阿支和阿布是村民选出的管理人员和财务人员。每周,他们只进基地采一次松茸,这和基地外周边小组村民每周上山采挖5次相比,大大减少了采挖频率。两人将采下的松茸卖掉后,会把费用管理起来,作为基地的集体费用和小组的日常事务支出。他们还要对每周、每月、每年的松茸产量进行数据对比,以此得出合理采挖远比无序采挖更具有可持续性,同时在产量上也有胜出。

余建平介绍,建立松茸可持续示范基地的目的,一是为了尊重松茸的正常生长期,在捡松茸时,他们一般会将体型较小、正处成长期的松茸留下来,让它继续生长;另外,他们也想告诉村民合理采挖的重要性,“什么时候挖才是合理的品质,采挖的技巧是什么?比如不能用铁器挖,要用木质器具,挖后要恢复土质植被”。

松茸可持续示范基地得到了村民的支持和信赖,目前,已有5个小组以书面形式向香格里拉学会进行了申请。经过考察,托克拉小组即将建立村里的第二个松茸可持续示范基地。

两年下来,石家本小组获得了项目资助的管理补助共计9000元,令人感动的是,他们没有动用这笔资金,而是用这笔钱自发修建了一座桥。他们还在松茸生长区的外围修建了3个蹲守点,以此阻止那些无序上山捡松茸的人。材料费不够,村民们向村委会申请了部分,最后,搭亭子用的瓦还是不够,村委会主任自掏腰包2850元,对村民的自发保护工作进行了支持。

阿布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做这个事情的道理他明白。他说,他家的经济收入主要靠捡松茸和杂菌,只有一年一年把它们合理的保护好,每年自己有得捡,就是他最大的希望。

责任编辑:杨文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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